【令后/海风】未妨惆怅是清狂(6)
魏年视角
说起老奴的一生,倒也很是明晰,前半生是沙场效忠的戍卒,后半生则是魏国公府邸的管家。
我本来并不姓魏,老家是湘潭的,姓林。在家排行老八,旁人都唤我八哥。
魏将军的祖辈们原本是我们那儿有名的乡绅,家底殷实,读书耕农,只是到了这一辈儿,魏家出了一个武将,清泰兄自幼舞刀弄枪,偏生不喜读书,让读书做官的老爷十分生气,可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什么用都没有。后来也就放任了他去。偏偏小少爷争气,一举就是武探花,也不算辱没了门楣。
后来准噶尔叛乱,朝廷要招募新兵。那几年田里收成不好,我想着与其饿死在这儿,倒不如吃他几年军饷,左右谋个出路。进了军营才发现,清泰将军也一块儿去。
跟着魏将军出征,因着我们是老乡的缘故格外亲近些。那时候魏将军还只是个前锋,我在他手下听差。后来魏将军立了功升了偏将军,一步一步,我们也是过命的交情。
后来我在在战场上受了伤,右腿中了一箭,那时候正是大夏天的,化了脓,腿没养好,到现在仍然是一瘸一拐。将军可怜我,就把我留在了府中当管家。
既然入了魏家的门,将军便想给我起一个合适的名字。将军说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不如叫魏年,听着吉利。
管家这么一当,也就是大半生的功夫。
将军年少成名,不少官宦人家都想与将军结亲,后来将军的父亲给将军选了一门亲事,是礼部侍郎纳兰丰渝家的二小姐。将军脾气躁,夫人倒是温和。夫人心善体恤我们这些奴才,对将军也好,这么多年也算是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夫人给将军生了两个孩子。方嫁过来一年就生了大少爷,大少爷性子像夫人,也是谦和有礼文质彬彬的。将军想让他继承自己的志愿,为国杀敌,只是似乎历史轮回,大少爷喜欢读书,身子也弱一些,气得将军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板子。饶是这样,大少爷依然不改初心。因此,将军虽仍然让他习武,倒也请了师傅到家里来上书。
其实话说回来,大少爷的武功比那些个只知道喝茶逗鸟的纨绔子弟好太多,加之那年老太爷,也就是将军的父亲病逝,将军要回去奔丧,只是边境不能无人,就留了大少爷在准噶尔。一来二去的,大少爷被授了官,到底还是没去参加科举。
大少爷出生后五六年内将军都再无所出,子息单薄,老太爷本想着要给将军纳一房妾侍,不料还在物色之中,就传来夫人又有喜的消息,加之将军自己也不大愿意,故而纳妾一事也就耽搁了。
将军一直想再要一个儿子,可不久后夫人生下了一个女儿。只是生这姑娘时夫人难产伤了身子,只怕是再难有孕。将军说自己年纪不小,不愿再收了姑娘耽搁人家,只是这样一来志愿无人为继,颇有些遗憾。将军感叹人生如戏,自己的一腔热血到自己这儿就为止。
不过小姐三四岁上就显露出一些别样的天赋来。
别人的姑娘三四岁最喜欢布娃娃小人偶之类的玩具,可小姐却最喜欢爬树玩弹弓。三四岁的一个肉团子就喜欢爬上院子里最高的树挂在那儿,说是那儿能看到城里许多人家。
这倒是让将军颇为欣喜,玩笑之间决定权把小姐当个男孩儿来养,也算是寄托些许期盼。于是别的姑娘小时候绣花描花样儿,咱们小姐小时候玩鞭子骑马。似乎小姐倒是对这些更感兴趣,越发在府中坐不住。后来竟然偷偷跑到习武场去看人练兵,偷出习武的剑来自己玩儿。
或许真当是有些天分遗传,小姐竟然也挺无师自通,耍剑耍得倒是挺标准。将军愈发来了劲头,也不把小姐当女孩儿养,每日让她到军营里跟着训练,穿也穿着小士兵的衣服,把头发都扎起来,远瞧着竟跟大少爷小时候没什么差。
小姐六七岁的时候,准噶尔那儿平定了些许,那时的圣上叫将军回京述职,将军便租赁了京城一处院落以供居住。那院子不大,但旁边有一颗枣树,小姐玩心重竟然去打枣子,这可惊动了街坊,原来这枣子是太傅李荣保家的格格亲手种的,格格甚是喜欢。
小姐闯了祸,将军便想着负荆请罪,把小姐五花大绑了带到太傅家,说是请太傅家的格格责罚。没成想小孩儿心性哪会记仇,等将军再回来的时候,小姐脸上笑眯眯的。
小姐说太傅家的格格长得漂亮,像是天上的仙女;又说格格喜欢侍弄花草,门口的那些茉莉花又香又白。
咱们粗人有一句话说是:不打不相识。
我看小姐和那格格也是“不打不相识”。
小姐从小在边境长大,到了京城没什么朋友。加上小姐性子野,就连老奴看着也融不进那品茶赏花的格格堆里去。
所以小姐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见人,硬生生逃离了那些虚情假意。
只有那个富察格格,小姐只有那么一个朋友。
说来也奇怪。那个名叫容音的格格看着是个知书达理的闺房金贵,倒也能容得了咱们这小霸王璎珞。不过话说回来,小姐随了老爷的脾气性子倔,谁的话都不听,偏生听她的话。
果然是——
一物降一物。
京城住了半年,老太爷没了。将军扶灵回乡,小姐和夫人也跟了去。
临走之前小姐每每问我何时回来,容音姐姐该想着了。
将军说,怕是要个三年五载的。最快也得把这三年的孝给服完了。
然后咱们的小姐就特别认真地跑到富察格格家,说是要那格格等她三年,三年之后一定会回来。
那场面,我看着怎么那么像我从军那会儿乡里的四儿跟他那刚娶进门的媳妇儿泪眼蒙蒙说的话那么相似呢?
嗨,果然是年纪大了,看什么都容易走眼了。
小姐在湘沅那几年,愈发不爱红妆,天天穿着她大哥的衣服,刚一回来的时候乡里的人都以为小姐是男孩儿,女扮男装的小姐更是长得俊俏,那些个土狗纷纷得想来下定礼。
小姐冷笑一声就回了家,后来愈发不爱出门,就在家里习武读书。
三年过去了,小姐愈发出挑。可是天天缠着将军问什么时候回京城,容音姐姐还在等她。
果然是小孩儿心性啊。
三年,对于一个每日都要和京城里那些个脂粉格格们交际周旋的太傅的格格来说,怎么还会记得一个武将家的没大没小的小姐呢。再说了,京城里的格格哪个不比小姐有心计,像小姐这样的心思单纯的姑娘,去了那儿终究是容易受欺负。
要是加之那格格不记得了,小姐回了京城,会不会难过啊。
将军应该是和我存了一样的心思,说是大少爷在边境替自己守了三年,现在应该回去了。小姐很是生气,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不出来,也不让人进去。夫人急坏了,求着让将军答应送小姐回京城。
最后将军还是妥协了。
让我陪着夫人和小姐入京。
富察家的小姐似乎长开了。
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最好的豆蔻年华,我远远瞧着也觉得十分好看。
小姐还是不愿在那不尴不尬的社交圈子里活动,每日依旧是女扮男装,对外则称是魏将军的小儿子。
实话说来,若是小姐真是个男儿,和那富察家的小姐似乎也十分般配。
你瞧,老奴又糊涂了,说这话做什么。
那一日,小姐到了很晚都没回来,夫人让我快去寻,我走遍了大街小巷都没瞧见。正是焦心,突然发现小姐正坐在院子后头的那棵枣树上喝酒。我先差人回府告诉夫人找着了,便顺势也爬了上去。
“年叔……她……她要嫁人了。”小姐看着我也爬上来,特地往外头挪了挪,给我留出一些位子。
“谁?”我不敢确定,便再问了一句。
小姐似乎是没听到,自顾自地说:“她今儿个跟我说……她要嫁给四阿哥了……”
四阿哥,能嫁给四阿哥的,那只有一个人了:“富察格格?”
小姐咧着嘴笑着,月光下她的眼睛是潮湿的,似乎要涌出一汪泉水来:“是啊,我记得,小的时候,我去富察府,偶尔见过那四阿哥几次。呆头呆脑的,一点都不懂体贴女孩儿心性……”
四阿哥么……我跟将军进宫的时候是见过几次。四阿哥是皇上最喜欢的儿子,长得和皇上也颇有几分相像。只是若是跟小姐比起来,小姐灵动,那四阿哥一板一眼,似乎的确就是被规矩框死了的木头。
小姐仰头喝了口酒,眼角也似乎要泛出泪花来:“我本以为……容音姐姐不会喜欢那个四阿哥的……没想到,我走了三年,也就天翻地覆了……”
小姐自顾自地絮叨:“可是容音姐姐那么善良,她怎么能够在宫里活下去啊……”
“都怪我,为什么不早一些回来……如果早一些……容音姐姐是不是就能和我在一起了?”
我大惊,偏头看看小姐,那微笑苦涩地似乎是要把人拧巴出红肿来。
小姐竟然存的是这份心思么?
也难怪了。
小姐从小儿都是当男孩儿将养,性子的确是个男娃儿。只是……
且不说那格格是不是要嫁给四阿哥,单说小姐这份心思,就绝对是天理难容的啊。
“那……格格什么时候出阁?”我想了半天,只吐出这几个字来。
“不久就要放定了……出阁,大概还要一年吧。”小姐的声音弱下去,弱下去,像是失了生命的小猫,可是那悲伤却又一把一把地挠着我的心。
“‘人非金石固’,‘何不秉烛游’,一年,也尽够了。”小姐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小姐每日都去富察家了。
我也不跟去。这种时候,还是两个人比较好。
将军那儿来了信,说是准噶尔这些日子蠢蠢欲动,让我顾好夫人小姐。
富察格格的圣旨下了,定在了五月出嫁。
我本以为,小姐会亲手送格格出嫁的。
只是出嫁前一天,小姐半夜才从那府里回来,然后跟我说,她要去准噶尔了。
我问:一个人么?
她说是。
她让我照顾好夫人。
她要走了。
再见到格格又是五六年后了。
谁人都知道,富察格格嫁了四阿哥,先是生了个格格却夭折了,再是生了一儿一女,现下也算儿女双全。那儿子圣上带在身边,又是取名“永琏”,谁都看出来,那把位子总归是他的。
或许富察格格的荣华富贵已经可以望见了。
她还会记得小姐么。
小姐比五六年前长高了,也黑了些。远瞧着,愈发看不出女孩儿的清秀样子来。身上多了伤口,手臂上好长一道。
军医不比京城的名医,缝合伤口十分难看,像是一条大虫趴在手臂上,连小姐自己都戏称是破了相。
夫人心疼地摸着那道疤痕,一边气着骂将军,怎么就让小姐受了伤,如此这般,往后如何能嫁得了人,又如何能够在别人家生存下去。
小姐倒是一贯的乐天派,笑着说没事儿。真正的心上人才不会管璎珞长成什么样,手上有没有伤口呢。
可是。
那富察容音在宫里享尽荣华,可知小姐受了多少伤,吃了多少苦么?
小姐还是想去探望她。
似乎是紧张,竟然问我该如何去见她。
“如何见她?”我们的小霸王从来不遵规矩,这么些年来去自如,放荡不羁,我倒是第一次瞧见她那么紧张地抬了抬眉毛,小心翼翼地问我宫中的礼仪。
她说现在不比当时在府里,去见她也不能说去就去。
我笑着说小姐现在也守规矩了,于是便找了家里的管家女子送了帖子进宫去。
小姐在家里高兴地四处走,一刻也停不下来。
没过多久圣上驾崩,四阿哥做了皇帝。
也是,众望所归。
她做了皇后。
准噶尔那儿又出了事,可是将军年老,近些年疾病缠身,不便出征。
不知为什么,朝堂上一个劲儿地说,魏家的小将军最是合适。
小姐这些年并没谋个一官半职,最多只是随着将军出征,在军营里有些声望罢了。怎么朝堂之上有这么多人保举她?
小姐听闻,也只有冷笑。
“大丈夫为国杀敌,本是应该的。”等了半天,她只说出这一句。
小姐比将军更厉害些。
将军不怎么读书,小姐却自幼熟读兵法。
出征一年之内就破了敌。
皇上把她召回了京城。说是在九州清晏办了庆功宴。
小姐本想拒绝。
可是皇上又说了一句:
她也会来。
我瞧着这是鸿门宴的意思,劝小姐不要去。
可她还是去了。
也罢。
都是孽缘啊。
我跟着她一起入宫。远瞧着,那富察格格似乎瘦了些。倒也奇怪,做了皇后,原该更加养尊处优才是,怎么倒清减了?
席上推杯换盏,一派祥和。只是我总是担心。
果不其然,皇帝说要给小姐指婚。
看似是恩典,其实就是暗藏杀机。
小姐是女儿身的事儿,好听说来是巾帼不让须眉,可若往坏了说,就是欺君之罪。
小姐笑着应承,却说自己闲云野鹤惯了,只想要找绝色又喜欢的姑娘相守一生,是若有了这样的姑娘,一定向他请旨。
皇上笑着说,觉着大理寺少卿的小女儿就不错。小姐也回笑着说改日一定去亲眼瞧瞧。
我抬头看了一眼上头。
皇后娘娘仰头把杯中的酒都喝尽了。
席到一半皇后身边的仕女就回说娘娘不胜酒力,该是走了。
皇后却还在自顾自地喝。
皇上把酒杯接了过来,使了眼色,于是两个仕女架着皇后离了席。
老奴老了,看不懂她们的心思了。
小姐连夜就擅自出了京城。
也是。
今日的话说到这种地步,若是不走,就是送命了。
只是没有旨意就离了城,到底也是九死一生。
也罢。
这种时候了,该是拼力一搏了。
小姐出了城,我就代笔写了封奏折,说是边关突然有些紧急情报,怕是要快去处理。虽然得了胜仗,到底不能掉以轻心。
倒是奇怪,皇上似乎并没有怪罪。
紫禁城里突发了疟疾。似乎皇上也染上了。
不出十天,皇上驾崩了。
小姐成了抚远大将军,假摄政王。
皇上真是有一手。一个“假”字,什么都是代理了。进一步说是摄政王,退一步就什么都不是。
简直就是给小姐难堪。
可是小姐却接受了。
为了她。
小姐不再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小姐了。入宫的时候走的步数踩的点位都是一模一样的。
她恭谨、谦卑、虚怀若谷。被人非议也毫无怨言。
我在想,小时候那个小霸王一样的小姐去哪儿了呢?这样的小姐让我觉得陌生,也觉得心疼。
我想到了: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新皇十五岁该亲政的时候,太后娘娘病倒了。小姐辞官去为她找名医,更是每日都去昭云寺跪经,还发下宏愿要用鲜血抄写《华严经》八十卷。以求太后的平安。
当摄政王时候的宵衣旰食让她得了胃疾,明明该好好保养着,每日一碗羊肉汤。可她说发了誓就该遵守,茹素不止,到后来这胃竟是什么油腻腥膻的东西都克化不了,只能吃含碱的白馒头。
这些,太后娘娘都知道么。
她一定不知道吧。
她的锦衣玉食,她的荣华富贵。
都来自哪儿啊。
太后病好了,小姐本说着要回湘潭那儿,说着这样我也能回老家看看。这些年陪着她,总觉得对不起我。
可是皇上任命她做太后娘娘小儿子的太傅了。
她又回到了那宵衣旰食的状态里去。
她病了。她不说。
她受伤了。她不说。
连到她死。
她也不说。
老奴人老了,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走的时候,才只有三十五岁。
一个女人活到像小姐这样的地步,或许实在是太心酸了些。
当然,她是一个传奇。
纯贝勒送她出了关,安葬在那风沙满天的地方。我知道,紫禁城本来不属于她。去那儿也好。
她或许已经有很久没有看到太后了吧。连离开的时候,也没能见上一面。
可是。
璎珞的一生是充满遗憾的一生,是错过、记忆与献祭的一生。
她已经不缺这一个遗憾了。
直道相思了无益。
未妨惆怅是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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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题目的时候重点就落在了“相思了无益”,但是却一直没有落笔这句话。
你知道所有的相思都没有用,可是你还是要飞蛾扑火。
相爱太难。
可少年人一瞬动心就永远动心。
甚至写到这里还是觉得没有写好她们。
未来阶段会不定期出个短打或者番外。
我觉得这个故事真好啊。
embarrass会不定期更新吧。
没想到两个月我能写这么多东西出来。
哦300fo福利还没安排,灵感来自阿线 @阿线 在embrace里的评论。近期会尽快搞定。
祝大家幸福。
给大家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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