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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是一种相聚的方式。

【令后/海风】未妨惆怅是清狂(5)

和敬视角

1.2w字长文预警

没错,我就是大名鼎鼎的和敬公主。

 

宗室的玉碟里记着我的满语名字叫“耐日勒吐贺其杨贵”,其实我倒更喜欢我的汉文名字——萋沅。这个名字总能让我想起“芳草萋萋鹦鹉洲”和“沅有芷兮澧有兰”,我没出过紫禁城,但却十分向往那屈子所在,更羡慕敬仰屈子气节。

 

只是额娘说“萋”是出自《小雅·巷伯》的“萋兮斐兮”,是文采出众的意思。而且《巷伯》是忠君之臣,敢于进言。额娘说希望我先做一个正直的人,再做一个有文采的人。

 

不过“萋沅”这个名字只不过是正式场合里才叫,私下里,阿玛额娘和哥哥都叫我“容与”。

我的名字是额娘想好了的,小字就听了阿玛的话。

阿玛很喜欢额娘,所以也要把额娘的名字放在我的名字里,说是额娘生我的时候辛苦,要我一辈子都记着额娘的好。其实谁还不知道,阿玛给的这个名字分明是昭然若揭的“父母是真爱,孩子是意外”。

若我拿这话怨怼阿玛,他必定得说“容与”出自《湘夫人》,和名字正是交相辉映,又有悠闲安适之意。阿玛是皇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在这争斗漩涡里苟延残喘,连哥哥的名字“永琏”都成了国之重器的隐晦表达。于是到了我这儿就希望我能够远离是非,逍遥容与。

不过,不论是“萋沅”还是“容与”,都是我最爱的阿玛额娘在我一出生就留给我的毫无保留的爱意与期盼。

 

 

阿玛对额娘很好。

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是啊,能不好么,连我的名字都被用来做了赤裸裸的一口狗粮,“萋沅”、“容与”妇唱夫随的。

 

 

刚才说我有个哥哥叫“永琏”,他比我大上一岁,是阿玛的嫡长子。我还有一个哥哥,是北苑的富察姨娘生的,名字叫做“永璜”,他比琏二哥哥还大上一岁,只是皇阿玛似乎不大喜欢姨娘,连带着也就不大喜欢他。

 

我没有姐姐,但并不是阿玛的第一个女儿。相反,我上头已经有两个姐姐了。

一个是额娘生的大姐姐,额娘嫁来的第二年就生下了她。

虽然是个女孩儿,可阿玛似乎很是欢喜,想着要等到三岁的时候大肆告天感地一番,就尚未起名字,只是还没出一岁就夭折了,额娘和阿玛都很是伤心。幸好这个时候额娘有了二哥稍稍宽慰。不出一年又有了我,于是阿玛就争着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给我起名字,连带着姐姐的爱一并给了我。

还有一个是富察姨娘的女孩儿。姨娘位分低只是一个格格,听说用二姐姐的死做了好大一番文章想要挣上一个侧福晋的身份,只是惹得阿玛愈发不待见她。

 

 

也是。

我从前有些奇怪,富察家怎么送了一个额娘进府,紧跟着又送了一个进来。

额娘很少背后议论阿玛的妾侍们,所以我也只是听明玉姑姑说起过一些。听说姨娘只是额娘的远亲,家里没落了十三四岁上京城来投奔外祖父的。听说额娘要进府,死乞白赖地一顿哭闹也要跟了去,说是舍不得与额娘分离。额娘为人良善,虽然与姨娘没什么交情,还是斗胆求阿玛收了她做侧室。为了这个事儿阿玛还冷落了额娘好一阵子,说是觉着自己的妻子给自己的后院塞自己家族的人,是只念着家族不顾念夫妻情分。

明玉姑姑提到这个的时候就气不打一出来,谁知道她一进了府就使各种手段,在额娘怀姐姐的时候骗阿玛去她那儿安歇才有了大哥,明里暗里给额娘使了多少绊子,额娘只是一味想着同宗同源不该多计较没跟阿玛说罢了。幸好后来阿玛也发现了她的狐媚手段,愈发厌恶起她来。这几年她身子不大利索,就被阿玛迁到了北苑。饶是这样,额娘念着一同入府的情分,还常去北苑看望。

 

 

是。

额娘什么都好,就是太心善了。我有时候戏谑额娘简直就是地藏王菩萨转世,“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那种。

 

可额娘只是笑着说,嫡福晋就是整个王府之伞,后来额娘做了皇后,又说皇后是六宫之伞,女子背井离乡入了宫,远离父母亲人,她要对她们好一些,让她们感受到紫禁城的温暖,有了困难,也不至于哭诉无门。

 

额娘真的是一个太温柔的人了。

 

 

府里除了我没有别的格格,所以额娘阿玛都对我视若珍宝。他们纵着我的性子,于是我不如那些大家闺秀般娴静贞淑,反而是爬树掏鸟蛋“无恶不作”,着实是整个王府里最活泼的。

其实琏二哥哥也会玩,只是他三岁就被接到皇玛法那儿去,上午读书下午骑射,每每我用了晚膳他才能回来,晚上还要用功到三更天。我看琏二哥哥总是觉得他辛苦,只是他倒是很沉稳,说既然是皇玛法的孙儿就一定要出人头地,吃得苦中苦。


琏二哥哥念书好,所以常常能得到皇玛法和太傅们的奖励。只是那些吃的玩的他都留给我,吃的用油纸包好了放在胸前的袋子里揣回来,到了晚上虽然凉了,但我吃着仍然觉着无比可口。于是闹着也要跟着二哥去上书房吃点心。


额娘听了笑着点点我的鼻子,说是上书房的点心虽然好,只是背不出书来可是要打手心的,而且太傅们都很凶,还要和二哥哥一样每日辛苦。听到这儿我早就打消了去上书房的念头——额娘院子后头的那棵榕树上的鸟儿还等着我去照顾呢!

 

 

其实不去上书房,额娘也自己教我一些读书识字的事儿。

额娘的字是最标准的簪花小楷,我瞧着阿玛的都比不上。额娘教我读书的时候就把我抱在怀里,然后指着字轻轻柔柔地给我念。

额娘身上香香的,是门口茉莉的味道。

额娘喜欢茉莉花。

于是在茉莉味道的梦境里,午后的岁月总是被拉得很长很长。

 

只是……

我总觉得额娘没有那么高兴。

至少,不如那天魏家的小姐来访时那么高兴。

 

 

那日我和额娘在书房里念书,明玉姑姑突然说魏家来了管家女子,说是给额娘下了帖子,魏国公回京述职,家里的小姐要来拜访。

额娘一听就把我抱起站了起来,然后把我放在地上说让我自己去玩儿,说是要见见那婆子。这些年我和额娘形影不离的,额娘很少有事儿瞒着我,虽然额娘教我做正人君子,这一回我还是破例偷听了墙角。


额娘的声音一向温柔轻细,我躲在廊下的纱窗前,隐隐约约听到了额娘在询问魏家这些年的境况。那婆子声音倒是浑厚,只说是魏国公在前线得了胜仗,皇玛法高兴,魏国公在边境五六年一直忠心报国,此番回京便多留些时日。

 

听闻额娘闺中密友众多,只是这些年各自出阁,便少了许多联系。

这次魏小姐来访,额娘总能开怀些。

 

 

到了那日,额娘一早就梳洗打扮了,又到小厨房忙活了好一会儿。就我出生的这五六年里还是头一回额娘不陪着我起床的。我倒是惊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姐姐能让额娘如此重视。

 

 

约莫日上三竿了那魏小姐才来。

我第一眼见竟觉得世上怎会有如此与额娘眉眼相像之人,不似密友,倒是姐妹。只是那姐姐看着比额娘多了些英气,额娘喜欢远山黛,可她却是剑眉。


她一见着我就问额娘我是不是容与,额娘笑着应了,便推我前去给她请安。只是她立刻蹲了下来,变戏法似的把一颗粽子糖放在我嘴里:“不用给我请安了,叫我璎珞姐姐就成。”

“没大没小,她该叫你璎珞姑姑才是。”额娘嗔怪,温和的脸上竟一时鲜活起来。


“嗨呀,容音姐姐瞧着年轻,若是带着容与出门,旁人自然只当是姐妹,那璎珞也就趁着这个机会装一会儿子小姑娘,也沾沾容音姐姐的光!”璎珞姐姐很是俏皮,一语既出我便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我看你呀!去了边疆这些年,愈发没规矩了!”我倒是很少见额娘拿着团扇作势要打的样子,这一幕倒是在我的脑子里熠熠生辉。


“容音!在外头站了这会子,你还是快进去吧,不然吹了风,等会儿又该头疼了。”璎珞姐姐一下子就变了方才的活泼神色,颇有些紧张地看着额娘。


“咦?姐姐怎么知道额娘吹了风会头疼?”我走过去牵了牵她的衣角。


“咳咳……我和你额娘是旧相识,自然知道。”璎珞姐姐弯下腰来,“容与,你的小字叫容与,那你的大名叫什么?”


“我叫‘萋沅’。”我正要伸出左手去给她比划我的名字,可她立刻就握住了我的手,侧了侧头:

“那让姐姐猜猜,是不是‘萋兮斐兮’‘沅有芷兮’的‘萋沅’?”


“姐姐怎么知道?”我眼睛放光,之所以容与这个名字叫得更广,其实也是萋沅的名字难写一些,介绍起来颇有些麻烦,未成想璎珞姐姐竟然一下子就猜出来了。


“猜的。”璎珞姐姐头一偏,“那萋沅喜欢这个名字吗?”


“喜欢!额娘前些日子教我读屈子,我很佩服屈子的气节,也很喜欢湘沅的山水,只是……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虽然萋沅心中仰慕,可憾未得一见……”谁人都知我颇受阿玛额娘宠爱,只是我自幼养于宫中,莫说是芳草萋萋鹦鹉洲,就连紫禁城都未尝出去过。


她似乎知我心意,连忙蹲下来平视我的眼睛:“容与年纪还小,等你长大些了总有机会。秭归之处凭吊屈子最好,往后有了机会千万不要错过。”


“姐姐去过那儿么?”我一听,颇有些眼睛放光。

“姐姐的祖父就是湘沅人,后来入朝为官,我七八岁的时候他去世了,姐姐的阿玛就带着我和灵柩回故土安葬,于是我在那儿住过三年。”璎珞姐姐拉着我的手。


“好啦容与,你姐姐刚回来,你别累着了她,跟额娘进去说好不好?”额娘走到我身边,我点了点头,拉着璎珞姐姐和额娘一起回了屋子。

 

 

“容与很像你。”额娘和璎珞姐姐落座定,我被额娘搂在怀里,璎珞姐姐突然来了这句。

 

“容与被我和王爷娇纵惯了,太没规矩了些。现下里还小,皇阿玛觉着她可爱罢了,也不知道将来该如何。”额娘似乎有些无奈,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

 

璎珞姐姐倒是淡定,拿起几子上刚泡好的茶,拿着杯盖拂去茶沫:“还能如何,容与将来是固伦公主的命,天下的好男儿都紧着她挑选,还怕找不到为人谦恭又知礼的驸马么?”

 

似是一语说中额娘的心思,原本靠着鹅绒软枕的身子也立起来些,额娘也把我搂得更紧:“正是将来是要做固伦公主,我才担心着呢,准噶尔那儿的事儿我也听王爷说了些许,王室的公主看着锦衣玉食,可是将来哪个不是和亲的命呢。你且看前朝的十七格格,算是圣上的最小的妹子,从前皇玛法也最宠着,到了本朝不也远嫁北疆,此生不得回京了。”

 

“姐姐放心,王爷定不舍得。”璎珞姐姐握着额娘放在桌子上不断敲击台面的手轻轻拍了拍。

 

“舍得不舍得也不是咱们说了算,我只盼着,边疆能够太平,这样,容与还能留在我身边,我看着总归放心些。”额娘抬头看了璎珞姐姐一眼,叹了一口气。

 

璎珞姐姐倒故意挑了挑眉,似乎是想逗乐额娘:“那我大哥可就要更加勤勉些,早日破楼兰定南疆,既是给大清打下基业,也是给咱们容与的未来作准备。”

 

“对了,听昨天来的管家女子说,你们这一留倒也得一两载呢。你哥哥才娶了亲,只怕不久就轮到你了!”

 

“我是闲云野鹤惯了的,老爷子才不管我。还记得小的时候和姐姐在西直里住着,那时候跟姐姐说要红尘作伴来着的,只是姐姐现在有了永琏和萋沅,自然是忘了我这个妹妹当初的志愿了。”璎珞姐姐掸了掸身上的衣服,故意撇过脸去不看额娘。一幅场景倒颇像是吃了醋的小媳妇儿,惹得我不由笑出了声。

 

额娘似乎也被感染地放下了些许规矩,伸过手去轻轻拍了拍璎珞姐姐的脸:“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油嘴滑舌的!要是我忘了当初的情分,今儿个定是把你关在门外不让你进来,谁叫你当初和你阿玛走的时候不辞而别的。”

 

璎珞姐姐似乎自知理亏,转过头来连忙告饶:“是是是!都是璎珞的不是!所以这不一回来就陪姐姐来了么!”

 

 

我倒是挺少看到额娘这么说话的。

额娘温温和和的,在我眼里像一潭深渊。只是现在,额娘生动起来,更像是一泓山泉。

 

我喜欢活泼的璎珞姐姐,更喜欢生动的额娘。

 

午膳照例额娘是从来不留膳的,只是那日额娘笑得格外开怀,又和璎珞姐姐是自小的情分,璎珞姐姐陪着用了些倒比往常进得香了。只是盛筵必散,到了下午魏国公差了人来找璎珞姐姐,额娘虽然十分不舍,但挂念着未来时日还长着,也没有多留。

 

 

 

自从璎珞姐姐回去之后,额娘总是盼着她能再来,只是倒也不敢造次下帖子去请。

不过我知道,额娘心不在焉的,比如教我写字的时候不是多了一点就是少了一横。

我还从来没见过,额娘这样的场景。

 

 

皇玛法前些年身子就不大爽快,阿玛被封了宝亲王之后就更加忙了,军机处、养心殿和西二所的书房里都能看到他,偏生是院子里的女人们翘首以盼也遇不到。

也是从那时起,额娘就愈发温柔慈祥起来,我总觉得她微笑起来很像是佛像上的观世音。额娘说她要做六宫的庇护伞,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通,做庇护伞就要像观世音那样的么?

 

额娘又是那个温温和和的额娘了。

可是。

我更偏爱那个活泼的额娘。

 

 

从春天到冬天,日夜盼着,没把璎珞姐姐盼来,倒是传来了宫里的消息。

皇玛法驾崩了。

 

 

宫里先是大肆的祭奠,再是皇阿玛的登基大典,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我虽喜欢热闹,却不喜欢这无谓的仪式,只是得了空就往额娘的长春宫跑。

照例,皇子要住进撷芳殿,可是皇额娘舍不得我,收拾了长春宫的侧殿给我住,皇阿玛知道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

于是我和额娘从前院子里的茉莉一起,移居在长春宫落定下来。

只是宫里的事务多,额娘本就休息不好,加上心事沉重,一来二去竟然缠绵病榻,发了高烧浑浑噩噩的。所以这几日我倒也常常逃了那些繁琐的跪拜磕头,躲在长春宫里陪皇额娘。

说是陪,其实皇额娘大多时候都昏睡着。也是,前些日子守灵,明明自己身子不好,却偏偏要做什么劳神子后宫的表率,硬撑着陪皇阿玛跪在灵前守夜,几天几夜没合眼,现下里病着,可不得好好休息调养一番。我留在宫里只是找借口躲懒,皇阿玛心知肚明,只是对我一向宽容,也就纵着我给我这个“尽孝心”的机会了。

 

 

宫里一波未平,边境又传来噩耗,说是准噶尔那儿的可汗听闻皇玛法驾崩,正想趁乱入侵,这会儿子快要到玉门关了。

似乎前朝每日都在争论让谁领兵去的问题。听说,魏家的小少爷是最好的人选。

 

 

魏家的小少爷,是璎珞姐姐的兄弟么?

趁着额娘醒着,明玉和额娘说了几件后宫里的事儿之后,我还是鼓起勇气问了问。

 

 

“什么?你皇阿玛要派魏家的小少爷去?”原本只是听着明玉汇报宫中闲事而轻轻靠在背枕上的额娘突然立起上身,抓紧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看。

我有些奇怪额娘为何如此激动,轻轻回握着额娘:“是啊,宫里都在说呢。似乎……就是这两天的事儿了……”

额娘着急着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明玉,快,给本宫梳妆,本宫要去养心殿,快!”

“诶额娘!额娘您病还没好呢,外头风雪大,您不能出去啊……”我连忙按住额娘的手,还不停地向明玉使眼色。

明玉见了也附和道:“是啊,娘娘,皇上最不喜欢后宫参政了,您这是何必呢……”

“不行,不可以让小少爷去,本宫要去求皇上,让皇上收回成命!”

“可是……”

“没有可是!容与你在宫里给本宫好好呆着,明玉你去备轿!”

 

 

那天的风雪好大。

紫禁城里迷迷蒙蒙地,扯絮似的雪片,寂寂的长春宫。

 

我在额娘的正殿里左右踱步,看着从雪映着的敞亮到宫人进来替我点了灯还是没等到皇额娘。我实在等不及,差了人去养心殿问,却说皇额娘突然晕倒了,这时候正在养心殿的偏殿里,太医院轮值的太医都跪在里头呢。

我也不管什么风雪,拿起伞就朝着养心殿跑过去,殿内灯火通明,暖气扑得我脸赤红赤红的。皇阿玛穿着明黄的朝服坐在床榻边上,额娘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床上。

从前我曾以为那是最岁月静好的画面,此刻却显得如此讽刺。

 

“额娘……怎么样了……”我斟酌了半天,只能蹦出这六个沙哑的字来。

皇阿玛叹了口气:“你额娘也是胡闹,发着高烧赶着就来养心殿了。明明叫着静养,偏生又生那么大的气。太医说恐怕得睡上两三天,恢复更怕是要费点日子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魏家小公子还要非得去前线?”

“萋沅以为,朝中还有别的人选么?”皇阿玛很少叫我的大名,我知道,此刻的我不是七岁的容与,而是被皇阿玛当作一样的朋友来看了。

“萋沅……不知道。”思索了半天,竟真的毫无头绪。朝堂上的事儿我只是听宫女太监们随口一提,又何尝知道其中曲折。

皇阿玛笑了笑,朝我挥挥手:“容与,你过来。到朕身边儿来。”

我走到皇阿玛左边,皇阿玛却一把把我抱在他左股之上:“这治理泱泱大国,不是贪恋儿女私情的时候。我知道,你额娘和魏家的几个小兄弟有一同长大的情分,只是……身为人臣,为国效忠是本分。更何况他从前在边境呆过,对那儿的情况熟悉一些,也便利些。”

 

“只是……额娘都这样来求您了……若是额娘醒过来,知道他走了,额娘会怨您的。”君王纵然不得已,可是对于额娘来说,这的确是莫大的打击了。

“身为帝王,如若连这点壮士断腕的勇气和魄力都没有,又何能承担这国之重器?容与啊,你是女孩子,皇阿玛不希望你看到这些政治的肮脏,只是你没有看到,不代表它不存在啊……”皇阿玛长叹,然后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皇额娘那儿,等她醒来了,你帮朕解释吧。明日一早,朕要去给小将军送行……”

 

 

原来,君恩寡淡是这个意思。

再多的深情,都不如一场战事来的重要。

 

 

额娘醒过来的时候是深夜,我在长春宫里安歇,只是第二天珍珠来通报了,并未亲自去侍奉更衣诸事。皇阿玛担心额娘,让额娘在养心殿养着不必急着回来,于是明玉姑姑就差了人来取些日用。

其实我也刻意避着额娘。

小将军的事儿,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我帮着找了些东西,但没跟着去养心殿。长春宫的敷华门内是我的天地,可是出了门,就再也容不得我骄纵。我坐在石阶上看长春宫的天。和西二所的正殿比似乎敞亮些。

 

只是。

 

阿玛和额娘再也不是宝亲王和福晋,而是君臣夫妻了。

阿玛说的没错,国家大事,容不得儿女情长。

可是,额娘的真心呢。

连最初的情谊也保不住了么?

 

 

再见到额娘的时候,额娘的脸色还苍白着,薄得像是炉内袅袅的青烟,让我觉得握不住。明玉姑姑把额娘扶到正殿里去,我本想过去陪着,额娘却轻轻薄薄地说了句:“退下吧。”便打发了我走。

明玉姑姑劝我说是额娘累了,需要休息,等过些时日额娘病好了就好了。

 

是啊,病去如抽丝,哪能说好就好呢。

 

 

小将军已经走了有些时日了。

额娘经历了这一病,愈发失了气力,白日里不是礼佛就是侍弄花草,手里多了一串蜜蜡,得了空就拨弄,像是参禅入定的老僧,虽说是心平气和的,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额娘愈发爱静,宫里的宫务也交给高贵妃去处理,请安诸事更是一免再免。这些不算,原本教我念书的事儿都耽搁下来,说是额娘现下心力不够,要择期把我送入上书房,跟着哥哥们一起读书。

 

 

皇阿玛来长春宫的次数也愈发少了。

倒也不是不来,只是每次来都被额娘三言两语打发走,额娘冷冷淡淡的样子让我觉着一向琴瑟和鸣的阿玛额娘都不复了。

 

 

这一切只是为了那个小将军么?

额娘和那个小将军到底是什么情分,竟然能为此顶撞皇阿玛至此?

 

 

诸多疑惑,可额娘对这些事就是闭口不谈。

佛前袅袅婷婷的檀香里,额娘一声一声地,念着阿弥陀佛。

 

 

宫里的岁月看着漫长,但也恍惚就白驹过隙。一转眼竟然也是乾隆二年。

我去了上书房读书,愈发听到更多关于朝堂的事儿了。

二哥说最近准噶尔叛乱快要平定,小将军被皇阿玛特召回京,似乎是要举办庆功宴,然后再给小将军安排一门亲事,魏氏一族只怕是要风头无两,光耀门楣了。

 

 

庆功席设在九州清晏。

因为要召见外臣的缘故,我是去不得的。额娘陪着皇阿玛去,也已经是格外殊荣。

 

额娘很久都没有按品阶大妆了。为着礼佛的缘故,额娘这些年愈发不用胭脂水粉,连鲜艳衣裳也不怎么穿,素素净净地。虽说是清水出芙蓉依旧很好看,只是明玉姑姑给额娘拢头的时候看到娇艳欲滴的额娘,我还是不由出了神。

只是这娇艳欲滴里,我瞧着倒不像是后宫穿红着绿的俗气脂粉,而像是金装的神像,那些外在的金玉首饰只是增添庄严罢了。

额娘微微扬着嘴角,眼神也愈发温柔,让人不自觉地就想跪倒在她身前。

让我寻一个词来形容的话。

或许是:

熠熠生辉。

 

 

只是。

我似乎觉得,额娘并没有那么高兴。至少,不如年幼的时候见璎珞姐姐那么高兴。

我已经记不太清璎珞姐姐长什么样了。幼年匆匆一见,从此山高水远再未重逢,只是依稀记得她与额娘有些相像,但是比额娘生动活泼。

那时候额娘见她,会提早起来装扮。

现在的额娘,却像是金丝笼中的金丝雀,朝服锁住所有的欢乐。

 

 

额娘回来的时候,是珍珠和翡翠两个人扶着走进来的。

额娘的脸红扑扑的,酒热眼炀,桃花眼眯成了缝儿,似是一泓梨花白就要倾泻出来。

额娘醉了。

 

 

醉了的额娘其实更可爱些。

从前在西二所的时候,外祖母有时候会进宫来探望额娘,时常会说一些额娘小时候的事儿。额娘总是羞红了脸,推着外祖母的身子,害羞得把脸埋在外祖母的脖颈之间,呢喃着“说这些作甚”,颇有女儿娇态。

现在的额娘,就和那时甚为相像。

 

 

也好。

人生苦涩,醉一醉,哪怕只是虚假的欢愉,也该一晌贪欢才是。

 

 

我把那些子门口看热闹的小太监小宫女们都遣散了,先拿了醒酒石给额娘含着,又怕醒酒石寒凉伤了身子,到底还是又让明玉姑姑去熬了醒酒汤来。

额娘回搂着我,热热的酒气扑在我耳后。我还是不大放心,扶着她上了床榻,又给她盖好了凉被:“额娘先睡一会儿吧,容与在外头守着您。”

“嗯。”软软糯糯的回应扑在我心里,夏季午后薄薄的汗便蒸腾起来。

 

 

皇阿玛紧跟着不久就来了。

见我正坐在花坛前拨弄地上的杂草,他朝我使了个眼色:“你额娘怎么样?”

“额娘似乎有些醉了,方才回来折腾了一会儿子,现下应该是安静了。”我起身朝着正殿看了一眼。“朕进去看看你额娘。”皇阿玛拔腿就走,“诶……”我竟是也没拦住。

 

 

夏日的午后总是漫长的。

漫长到门口的绿叶都焦了颜色,漫长到热热闹闹的宫里因着午倦安静得异常,漫长到可以制造新的生命。

漫长到一个人就那样落寞地离开了京城。

 

 

听说小将军又回边关了。

 

这次似乎不是皇阿玛下旨,倒是小将军自说自话地离开了朝堂。

也是,塞北沙漠里的雄鹰,如何困顿在这一方紫禁城的天地里呢。

 

 

朝堂好不容易太平些,这日子也安稳些。

我照常到上书房去应卯,只是太傅看我是公主,总是只挑最浅显的几句应付了事,那些额娘都教过,我也打着马虎眼应付了就算。

毕竟谁都知道,宫里的孩子,重中之重是我的琏二哥哥。我有时候到了午膳就回宫里去了,太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少一个孩子少一些麻烦。

 

 

那日我瞧着功课不多就逃了课,回到宫里竟是乱糟糟一团,说是额娘突然晕过去了,忙着要去请太医呢。

等太医来细细诊了一刻钟的脉,方知道是有了身孕。

 

 

皇阿玛似乎很是高兴。从养心殿急匆匆地就来了。握着额娘的手不放,说是感天谢地,他又要多一个皇子了。额娘的连倒是有些绯红,问及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敬事房上虽然那日没有记录,只是阿玛额娘都心知肚明。

只是太医说了,额娘的胎像不太稳固,因着额娘这些年身子不爽利,实在不是受孕的好时机,如今更重要的是静养。

 

 

薄醉之中,趁人之危,实非君子所为。

 

 

 

我本以为,虽然阿玛额娘略有嫌隙,因着这个孩子的缘故,总也消融了些许,前朝又是大获全胜,总有几个太平日子可以过了。

只是。

皇阿玛病了。

 

突如其来的,京城里传了疟疾。皇阿玛微服私访不慎感染。

额娘拖着有孕的身子搬到了养心殿的侧殿,只是太医们各个都说疟疾易染,皇额娘身怀有孕,不该如此操劳。额娘嘱咐了哥哥呆在长春宫里不要出去,又让他记得照顾我,还是毅然决然地留在了皇阿玛身边。

 

我不知道那十日我和哥哥都是怎么过的。

长春宫四四方方的天,困住了我们。似乎我们身处在孤岛,看似是守护我们的长春宫,也把我们和外界隔离开来。

我和二哥并排坐在石阶上。二哥和我一样喜欢看天,我们就那样坐着看一晚上。看初秋无云的天如何染上了赤红,于是日天交界处橙红一片慢慢晕染开来。

很多人以为晚上的天是黑色的,其实并不是。它要先变成浅浅的紫色,天蓝色和罗兰色的混合。要等很久很久,等到我要靠着哥哥的肩膀睡过去了,才能看到些许星子。

十天。

我们就那样,看了十天的天色。

 

 

 

皇阿玛还是走了。

 

二哥做了皇帝。

 

额娘要搬去慈宁宫了,我又和门口的茉莉一起随着迁了过去。

长春宫,到底是没让青春长春。

 

据说,摄政王大臣,就是那个魏家的小将军。

 

我从没见过他。

如果我见到他,我一定会问:“为什么你姐姐不来看额娘。”

璎珞姐姐说湘沅的好风光,终究只是我少年时代的一个幻梦罢了。或许就是襄王在楚台上做了的一个梦,荒唐可笑。

 

所以那日摄政王到慈宁宫来请安,我偷偷躲在了珠帘后头,只是想看看,那个小将军到底是什么样子,能让额娘为他顶撞皇阿玛。

 

隔着帘子,相貌看不真切,但确确实实和额娘长得也有几分相像。

只是。

他似乎比他姐姐恭谨许多。

额娘同他讲话也生疏客气。

 

是了。

且不说男女身份有别,现下更是隔着君臣道义。

 

他说了好些朝堂上的事儿,我也听不大懂,于是我便靠着柱子偷偷地坐了下去。政务繁重,他长篇累牍地说着,说到让我觉着从前体会到的夏日漫长都不及这个初冬昏沉午后的时间久。

房间里的炭好暖,暖得我只想沉睡过去。

 

 

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我从昏沉中惊醒,抬头探了一眼,额娘和小将军都站在那炭盆边上,似乎是方才炭盆里的火星子爆了出来。

“璎珞!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璎珞!

难道?

小将军是……璎珞姐姐?

 

 

我屏气凝神,只听那个叫做“璎珞”的人回答:“容音,我没事儿。等会儿我包扎一下就成。”

 

“璎珞,这些年委屈你了。”

“璎珞不委屈,如果容音过得好,璎珞就一点都不委屈。”

 

 

他,摄政王,是,璎珞姐姐。

 

 

似乎一切都解释通了。

额娘和她是闺中密友,自然不忍心她上前线去。

 

可是,似乎一切都陷入了更深的谜团。

比如为什么璎珞姐姐要装扮成小少爷。

 

 

这些疑惑,我不能问额娘,不能告诉二哥,只能烂在肚子里。

要保住额娘,保住璎珞姐姐,璎珞姐姐的身世就一辈子都不能说出来。若是说出来了,功臣魏璎珞就成了欺君的罪人。

 

至少我也是守得住秘密的人。

 

 

额娘月份大了,眼看着就要生产。摄政王也就不来打扰额娘休养。只是没到午后,都有一个宫女,称是摄政王派来看顾皇太后的,正大光明地从门口进来。

殿内的几个额娘的心腹都由明玉姑姑管教着不泄露半个字,于是也没什么旁人知道。

 

其实我还算欣慰。

额娘这一辈子,做了后宫之伞,却不快乐。

我是额娘的孩子,我了解额娘,却宽慰不了额娘。

既然璎珞姐姐可以,那又为什么不呢。

 

 

永琮来的那日,我第一次如此恐惧。

额娘一早用早膳的时候就发动了,请了太医和产婆守着,愣是到了晚上还生不下来。

一盆盆的血水往外头倒,白色的布全然成了红色,铁锈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大殿里头,却不敢开窗透风,只是氤氲着灼人的气息。

额娘一声声的痛叫传到我心底,我隔着屏风都听得心惊肉跳,只觉得太阳穴那儿突突地疼。

 

额娘难产了。

二哥和摄政王一起赶到的时候,产婆像是抓住了机会,连忙问保大保小。

“如若我说……保大人呢?”摄政王颤抖的声音传过来。

“只是……太后娘娘之前说……无论如何要保住孩子……”那接生姥姥似是为难。

“混帐东西,本王说了保住大人,你听到了没有!”摄政王一把拉起那个姥姥,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那个接生姥姥偷偷抬头看了皇兄一眼,见皇兄点了点头,才连忙叩头说:“是是是!”

“还不滚进去!”说着踢了她一脚。

 

 

世人都说摄政王温润。

或只是未到伤心处吧。

 

 

琮弟出生的时候,摄政王便走了,头也不回一下。

 

 

后来我很少看见摄政王了。

若是他到慈宁宫来,也是和皇上一起过来,商量完国事就走了。

 

 

我到了出嫁的年纪,照例是要嫁给草原上的王子,可是二哥却说,皇额娘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就不必远嫁草原,把色布留在了紫禁城里。

 

色布是我在上书房的时候就见过的。皇阿玛初登基就把他接到宫里抚育,世人都明白,这就是做额驸的前兆。

他那时候呆头呆脑的,总是受我的欺负,倒也逆来顺受,帮着我做罚抄,还陪着我罚跪。

两小无猜的时候,也嬉笑着说着婚嫁的事儿,哥哥们都说只有容与我这样一个妹子,若是色布不好好待我,那自然是要被罚的。

 

只是后来年岁渐长了,我并不与他再相见,没想到二哥登基,他竟然没回草原。

 

出嫁的前一晚,二哥说,一定要幸福,因为,我的幸福,是摄政王求来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二哥当了皇帝之后,我愈发不太懂他了。

只不过,我相信,那是一句祝福的话。

 

我留在京城里,却拿着远嫁的格格的俸禄,不过也没人敢说什么,毕竟我是二哥最爱的妹妹。

 

后来摄政王似乎不做摄政王了,他去给琮弟当了老师。

 

只是后来的故事,我都只是道听途说而来,我知道,这些都信不得了。

 

 

故事说给人听罢了。

说到现在,只怕是真真假假,谁也不知道对错。

从前的那些疑问,也终究。

不会有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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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倒数第二篇了。

还有最后一篇,会介绍容音和璎珞的小时候。

 

几个小心思:

萋沅的名字其实就是在回应璎珞的故乡的意思。所以璎珞第一时间就能猜出来。

几个孩子的视角里都有看天的内容。他们都在一方方天地里挣扎着。

和敬是这几个孩子里唯一明确知道璎珞身份的人,只是知道身份却并不知道细节,也不敢问。

 

永琮是醉酒那日有的。所以算是趁人之危。对比永琏那里,在他眼里他以为是父母琴瑟和谐,其实和敬心里对这些父母爱情最熟悉,她知道实情,所以感叹。

 

很多未完成的小细节。

最后一篇会尽力讲完。

 

这种爱而不得的隐忍实在太痛苦了。好压抑啊。

最后一篇会明快起来吧。

 

 

【下周日开学啦】

 

让我来康康都是谁作业还没写完?【修燃is watching you】

 

好的,是我。【捂脸】

 

 

大家都要好好学习啊。

我在林妙妙向往的南京大学文学院期待乔英子于天文系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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